他的无形的牢笼的范围,一直延伸至此。
这扇窗户,便是他窥探外界、传递信息的唯一窗口。
他知道,在酒肆的楼下,就在大堂面对门口的那张桌案,必然是骠骑的兵卒,一人面对楼梯,一人面对大堂门口。
他也知道,在十字街口的望台之上,有兵卒会长时间关注这里,关注每一个进入酒肆,或是走出酒肆的人。
这是明面上的…
因为他同样也知道,在四周川流的人群里面,还潜藏着有闻司的人员。
这些有闻司的人装扮成为普通的百姓,在酒肆四周游荡。
甚至夏侯惇怀疑在酒肆对面那个卖箩筐的摊贩,就是某个监视他的人装扮的,因为那个摊贩心思都不在贩卖上,而是时不时的盯着他,尤其是他在酒肆二楼露出脸来的时候…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形的丝线牵引之下。
单凭他自己是无法逃离的…
必须要有外援。
那日贩柴人的身影——乐进,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希望与绝望交织,生和死缠绵。
夏侯惇希望有人来救他,但是又害怕有人来救他。
他必须见到乐进,但绝不能在明处,更不能让监视者察觉。
机会,需要创造。
他注意到,酒肆的旗幡每日都会更换,或新或旧,或挂起或收起,本是寻常。
但细微之处的变化,能否传递信息?
夏侯惇的目光落在酒肆门口那面最大的酒旗上。
旗杆顶端,除了主旗,有时会额外悬挂一面小旗作为装饰或标识。
旗帜…
夏侯惇忽然有了一点想法。
只不过,这个想法也并不保险。
夏侯惇不确定乐进就能领悟他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摸过桌案下的木板,但是没有任何的新增记号。
甚至他偷偷掀开屁股下的席子来查看,也同样没有什么纸张信件…
想想也是自然。
虽然说夏侯惇他经常来这里喝酒,但是酒肆也不是专门做他一个人的生意的,而人来人往之下,如果说乐进留在桌案或是席子下面有什么东西,怕不是…
所以只能是当面传递消息了。
然后,这一天,夏侯惇等到了乐进的再次出现。
当夏侯惇再次踱步至窗前,他看似慵懒地倚着窗框,目光却瞬间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乐进依旧是贩柴人的装扮,背着一大捆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柴薪,在街角处徘徊,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酒肆。
夏侯惇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他不能表现出有丝毫异样。
他端起案几上早已凉透的酒杯,凑到唇边,动作缓慢。
就在仰头饮酒的瞬间,他的左手垂在身侧,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挡住那个卖箩筐小贩的视线,然后极其隐蔽地对着楼下乐进的方向,快速而清晰地比划了三下…
指向他自己,指向了脚下,以及指向了在酒肆门口悬挂酒幌之下的那个小旗帜。
酒杯放下时,他依旧是那个神色漠然、借酒消愁的囚徒。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乐进身上多停留一瞬,仿佛只是随意扫过街景。
他不能确定乐进是否看清,也不清楚乐进是否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只是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酒幌下面的小旗子上。
那面旗帜,就是他将会给予乐进的一个提示。
一面略有些褪色的,白边玄色三角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酒肆偶尔会更换一些旗帜的,除了这一面旗帜之外,还有红色,以及蓝色的旗帜,大多数都是随意组合。
今天刚巧,就是这一面白边玄色旗帜。
夏侯惇似乎也看到了乐进抬起头,也看向了那一面旗帜…
忽然之间,夏侯惇的眼角余光看见了有人朝着乐进直直走了过去!
乐进背着木柴,佝偻着腰。
这样才会显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比较的猥琐一些,而不显得粗壮彪悍。
他不能在这条街道上耽搁太久。
即便是他装作疲惫的模样,在半路上喘息和叫卖,但是太高的价格以及过长逗留的时间,都会导致在暗处的骠骑监视人员的注意。
他混在人群中,眼角余光死死锁住酒肆二楼那扇窗。
当他的目光和夏侯惇交错的时候,乐进的心不由得紧紧的揪了起来。
什么意思?
当夏侯惇饮酒时袖袍下那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手势映入眼帘时,乐进几乎要屏住呼吸。
自己?
夏侯?
然后是下方?
不,是地下?
还是什么?
大堂么?
第三个指向是空中…
不,是旗帜?
还是…
忽然之间,乐进感觉到了有人在靠近他!
乐进在衣袍之下的手臂肌肉猛然绷紧!
但是在下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依旧略显得呆滞的盯着酒肆的酒幌,尽力使得自己的目光不偏移…
兀那汉子!
有人在乐进身边开声喝道。
乐进半真半假的吓了一跳,啊?!
你在看什么?
那人死死的盯着乐进的脸,逼问道。
我在看酒…你,你是谁?乐进装作不满的回问。
那人笑了笑,转了个话题,你这柴火竟是要二十文?凭什么?
我这柴火好!乐进拍着柴火,好的!看!都是干的!又这么多!
那人上下打量着乐进,又看着那柴火,抽出一根来,目光却没有盯在抽出的柴火上,而是似乎要透过捆扎的木柴,看见里面藏着些什么一样,旁人都只卖七八文…你这是翻一倍还不止啊…再怎么好的柴,也卖不了这个价…
乐进忽然明白他的价格喊得太高了,引来了怀疑。情急之下,他看见了酒肆,忽然灵光一闪,这…你知道,这进去喝一碗…要多少钱?
那人顺着乐进的目光,回头看了看酒肆,露出几分的恍然神色,你想要在这里喝酒?
这酒香啊…乐进故意眯起眼,翘起鼻子来嗅。
啊,啊哈哈,哈哈哈!那人显然放松了下来,将木柴重新插回去,别想了,这都是贵人来的地方…这酒肆贵着呢,一碗酒最少要十文钱!你这一担柴,也喝不了两碗!好好卖你的柴吧!卖个实诚价,也好早点回家…对了,你家在哪?
乐进心中一缩,在…在西边山上…咋了?
哦,没事。那人似乎这才彻底放心,摆摆手,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告诉你个地方…等你卖了柴,出城门往东,不到两里地,有个土岗,那边的酒便宜!虽然比不过这里…但是三文钱一碗,还能送豆干!不比这实惠?!行了,行了,赶紧去卖柴吧,别站这里挡道!
乐进庆幸,还好说是在西边。否则要是说从东面来的,那么必然经过,也会知道东面的小酒摊子…
乐进知道他继续待下去会惹人怀疑,便是只能扛着柴火,也不敢再抬头看二楼,摇摇晃晃往前走了。
那盘问乐进的汉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看见乐进挑着柴火走了,又盯了一会儿,看那乐进没回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便是抬头看了一眼酒肆二楼,然后朝着一边打了个手势。
另外一名汉子从巷子里面走了出来,跟上了乐进。
酒楼之上,旗杆上的三角玄色小旗在风中飘摇,如同希望的烽烟。
过了一阵,酒肆上的夏侯惇下了楼,前后跟着护卫,离开了酒肆。
那人起身,反向上了酒肆,搜查了夏侯惇坐过的位置,检查了窗楣,翻看了桌案之上夏侯惇留下的残羹冷渍,又掀开了席子看了一眼,什么异常都没有,便示意小二收拾,然后下了楼。
又是过了一会儿,前去盯梢乐进的人回来禀报,说是那卖柴的降价了,卖了柴火,往东门去了…
嗯…那人点了点头,没事了…
要上报么?盯梢的人问道。
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异常…这酒确实挺香的…
每次夏侯惇来,他都要盯梢,闻着酒香,都觉得想要去喝一口。
确实,听说都是从关中来的…一坛子老贵了…
还一坛子?能喝几碗就不错了…
那是,那是…
行了,下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