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上任不久,米脂这个地方就像个贼窝子,在这当知县的待遇并没有比在延安当知府好到哪里去,一样的政令不出衙门。
甚至就连张献忠这样的叛军大员亲至米脂,他都是整座城最后一个知道的。
原本想跑来着,结果刚从衙门后墙翻出去,就被张献忠的亲随接住,一路给他押着按到正门,喜提‘龟知县’之名号,被裹挟进迎接李自成的队伍。
李自成都不知道这话该咋接。
他实在不愿意跟张献忠一般见识。
但老张蹬鼻子上脸惯了,挨锤之前绝不内耗,他都能初至刘承宗的地盘就喊出三年免征,能是什么好东西?
又怎么可能因为李自成甩个脸子就作罢,一路的骄傲自得、趾高气扬,多次气得李自成额头狂跳,李过的手按在刀柄一路都下来,大家差点就要扯旗子回郧阳打卢象升了。
闯营一系部将,宁可再被卢象升、祖大乐等明军天团锤上一年,也不愿在张献忠身边受这气。
说来好笑,元帅府的地方建制越烂,李自成要面见刘承宗、投奔元帅府的决心就越坚定。
去年,他随刘承宗东征,短暂经过陕西,那时候人们耳朵里听的都是元帅府的青海大治。
一个建制完整,拥有汉蒙番三个完整的军民政工商序列的青海元帅府,对李自成没啥吸引力。
但现在,坐拥陕西的元帅府建制一团稀烂,反而对李自成吸引力很大。
李自成在年轻时是安于现状的平庸者,但到如今,转战多年,品尝到生杀大权的甜头、迁徙野兽般的劫掠刺激,让他很难再接受自己做个平庸之人。
显然,元帅府在陕西暴露出四个字:用人之际。
正是这份信念,撑着李自成极力压制部下想跑回郧阳送死的念头,在张献忠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态度下,一路捱到了榆林镇北台以南四十里,二道边墙外的归德堡。
北方的炮声轰隆。
李自成刚出边墙,就看到满是凋敝残垣的归德堡外,醒目的卤薄仪仗。
随着李自成的到来,黄龙麾高举,饶歌侍卫击镈奏乐,建鼓敲击,编磬清脆,埙调合鸣,排萧齐吹,腰鼓拍打,二十四面龙鼓交击,直至黄龙麾降下,竹籈扫过伏虎背上的立片,鼓乐随之停止。
随后携杖、旗、扇、伞的百余侍卫排开,持豹尾枪、仪刀、弓矢的武士左右列队,前十后二共十二名佩刀亲随乘马而出,刘承宗则在正中打马,远远望见李自成,便拍马而出。
李自成等人,还在头一次看见皇帝卤薄这种威武仪仗的震撼之下,刘承宗就已经裹着马蹄扬起的风沙奔至眼前,翻身下马,一把将刚被张献忠狠推一把,准备躬身下拜的李自成薅了起来。
“哈哈哈,黄娃哥!”
“听张天琳说你进了关内,我就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来了…过娃!”
刘狮子把着李自成的胳膊,又在其身后扫视一眼,认出人群里李自成的侄子李过,这人只比李自成小几个月,小时候常见,便打了招呼,随后又跟一群不认识的闯营部将一一点头致意。
别人也赶紧行礼。
他的热情,让李自成有点招架不住。
连带着其身后的众多部将,也都脑瓜子直嗡嗡。
他们一路上看张天琳、张振、张献忠这仨玩意的态度,心理上对刘承宗已经有了一个可怕且不近人情的固有印象。
不论如何都想不到,刘承宗居然会对他们如此亲近。
当然,更大的震撼,来自刘承宗身后按刀前行的左良玉。
他们跟左良玉在武安是真打过,这会两边见面,眼神对视空气里都像有火星子一样。
唯独刘承宗蛮不在乎,笑着说道:“这是我义子良玉,如今既已成一家,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榆林还在打,我们边走边说。”
说实话,有张天琳、张献忠这两个傲慢的家伙打底,见到刘承宗如今愿意跟他并马而行,李自成感动的都快哭了。
“兄长前来助我,正是时候,你看那卤薄。”
刘承宗扬鞭指向随驾卤薄,其实他现在对这些繁文缛节的玩意也不太习惯,道:“金国汗黄台吉僭号称崇德皇帝,我跟他在漠南以东打了一场,讨巧占了便宜,将他卤薄旗纛都夺了过来。”
“眼下这版图啊,像块大石头,丑得没法看。”
李自成瞪大眼睛,谁会嫌弃版图丑啊?
何况…在塞外殴打皇帝这种大事,你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就在这时,刘承宗在马上突然转过头,盯着李自成问道:“兄长是真要投我,共谋大业?还是只想谋个歇息的安身之所,将来再出去自成一部?”
说实话,像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人,刘承宗在心里总觉得他们是终究要做大事的。
反倒是李自成自己,没想那么多,干干脆脆地被问得愣住。
“狮…大元帅,属下诚心归附,自然要尽力助大帅成就大业。”
刘承宗转头看向前路,缓缓颔首,心里还是不信。
不过信不信的,刘承宗早就经历过这种事,忠诚永远是动态,控制不住别人是他技不如人,没必要杞人忧天。
他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兄弟携手,干他一番大事!”
说罢,他接着道:“眼下攻打榆林,兄长来得晚了些,是掺不上了,闯营的一营人马,我看就先交给李过带,让他做参将,兄长意下如何?”
李自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哪儿有一上来就夺兵权的。
其实对他来说,心里最好的归宿,是有个一府之地,经营也好、驻防也罢,一面休养生息,一面有个证明自己部下将领们的机会。
毕竟闯营如今千把号人,兵力虽少,但虽他转战整个北方的精兵强将可不少,一多半人都能做军官。
但把营参将的官职交给侄子李过,倒也不算完全夺了兵权。
他想了想,问道:“那依大帅之意,卑职又去向何处?”
“当然在我身边了,兄长做首领带营这么些年,当然要做官员,在兵衙做个主事是绰绰有余——别嫌官职低。”
刘狮子笑道:“别让别人说不能服众,也算熟悉熟悉元帅府的军事,等回了西安往上动动,后面有领兵出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