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把手里的信纸收拢在胸前。她盯着病床上的年轻人,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的念着。
儿时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地熟读这些经典的剧本。
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
哈姆雷特、奥菲莉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里的两对恋人和长着翅膀的仙子…
所有的这些人物,那些已经死去了几百年的剧作家们在伊莲娜小姐的成长阶段,并非是戏剧舞台上的人物和历史书本上的名字,而是生活之中切切实实存在个体。
女人能够那般娴熟的在节目里扮演“树懒先生”,一个生活在她的脑海之中的虚构人物,它也和安娜对于戏剧的热爱息息相关。
她的声线变幻。
一个人。
便在顾为经面前,上演了一出丰富而生动的舞台剧。
“演戏的目的,从前也好,现在也好,都是仿佛要在给整个自然照一面镜子。”
女人念道。
“好的作品就像是哈姆雷特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镜子,它会让每一个人,都在自我的情感投射之中,看见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伊莲娜最后说道:“我想艺术是有力量的。”
“它迫使我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当我在写下这篇文章之时,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想起了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关于艺术创作,也许我和g先生还有很多的话可以详谈,也许今后我们还会爆发诸多争吵。但我愿意稍稍修改一下自己的措辞——”
“它不必是加了过多蜂蜜的鸡尾酒,亦可是一面古铜色泽的镜子。无助的人们看到它的时候,会在灰暗的生活之外,看到更加阳光的那一面。”
“它并非让人沉沦于梦乡,也可能是让人感受到内心之中自以为消散的温度。”
“我会把它和雷诺阿的作品放在一起。美本身就是勇气与力量,痛苦终究会过去,而美终究会留在人间。”
“至于《人间喧嚣》——没有什么比莎士比亚一生中最经典的段落,也许也是整个英国戏剧史上最著名的段落,更适合在此刻用来为这篇艺术评论收尾的了。”
伊莲娜小姐把手上的信纸抛在一边。
厚厚一沓纸张被抛在天上,绽放的烟花一般在病房青蓝色的墙壁间飘散落下。
安娜迈步,她踩过纸张向着病床边行去,沙沙的响声里,粉色旖丽裙摆飘摇地扫过纸页。
刚刚安娜在扮演复仇的王子的时候,她的声音那么铿锵有力,既高亢又热烈。
此刻。
女人的声音又陡然低沉了下来。
她是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她是在跟顾为经说话,她也是在跟自己说话——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勇敢?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生来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死了,睡着了。”
伊莲娜小姐看向病床上闭着眼睛的顾为经,声音转为温柔。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真正的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得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安娜又一次念道。
“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
“那不得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这是我在看到那幅作品的时候,脑海里所正在思考着的事情。莎士比亚说——人们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人间喧嚣》,这是本届名叫《人间喧嚣》的双年展上,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
安娜读完了她的信。
她坐在顾为经的床边,看着顾为经。
她看的如此的认真,就像在那座荒岛上,她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所做过的那样。就像在那座荒岛上,她无比虔诚的双膝跪在沙滩上,对自己祈祷时,所答应自己的那样。
“你知道么?这本来会是刊载在新的一期《油画》杂志上的艺术评论。”
安娜说道。
“我让纽兹兰副主编取消了对于你的专访,一来,我还确实有些犹豫。二来,看了那幅画之后,我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进行采访了。那天在船上,我想要和你谈谈。如果你表现的好,就把它做为礼物奖励给你。并告诉你,恭喜你,成功成为了《油画》杂志创刊一百余年以来,年纪最轻的封面艺术家。”
“比毕加索还要年轻的多。”
“很遗憾。”
安娜摇了摇头。
“先生,你就这样错过了成为媒体们的宠儿的机会。”
“没关系。”
顾为经摇摇头,“您给了我关于个人画展的灵感。再说,能够成功获救,我觉得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
“假话。”
安娜直截了当地戳破了顾为经的客套。
“你没说实话,你心里明明还是非常遗憾的。你可想成为《油画》杂志的封面人物了!”
伊莲娜小姐冷冰冰地说道。
骗人。
她的艺术评论写的这么好,这么用心,却没能在《油画》杂志上发出来,安娜她自己都觉得遗憾。
小画家顾为经怎么能不觉得遗憾呐。
这是不对的!
顾为经无奈地睁开眼睛,他看着安娜苦笑。
“好吧,伊莲娜小姐,我确实有点失望。”
年轻人看着被抛洒的一地的信纸有点心痛。
“没必要把它扔了。您写的那么好。放在下一期《油画》杂志上也好啊。”顾为经建议道:“我不介意等一等。”
“我介意。”
安娜盯着顾为经,用冷酷无情的姿态摇了摇头。
“不合适。我们两个一起在荒岛上呆了那么久,我认为这篇评论文章已经不适合再发了。”她说。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
“也对。”
“什么叫也对?”
伊莲娜小姐用“混账,你懂甚么了”的眼神瞥着顾为经看,让他翻译翻译什么叫也对。
“就那么回事么。”
顾为经耸耸肩。
“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安娜仿佛要杠倒底。
顾为经看向伊莲娜小姐,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是全世界媒体的中心,是整个艺术界最为重要的话题人物。
没有之一。
先是女士的画,然后又是荒岛漂流记,在这样传奇经历的加持之下,连布朗爵士论声势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和伊莲娜小姐抗衡。
反正当时杂志社的董事会估计全都以为安娜挂了。与新加坡双年展组委会对顾为经的处理方式类似,这种时候怎么能够说死人坏话呢?那篇近乎于悼念性质的艺术纪念特刊顾为经也看了,上面把安娜夸奖的天花乱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