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写手来说,这部小说约莫,大概,可能会被期望写成掌心中的水晶球似的东西——
仿佛一出舞台剧。
舞台剧和电影乃至电视剧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在于,也许演员更加重要。
所有的布景和装饰都像是油画画布上浅浅的底色。
演员。
是沉浸在戏剧之中,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珠圆玉润”的美感的演员。
他们撑起了整座舞台。
与之相比,那些外界的布景,仿佛没有那么重要。
一把椅子就是内外两扇门,一只水晶头冠,就代表了一座宫殿。
当然啦。
我这话也是鬼扯的。
如今舞台剧正在变得越来越精美,很多大制作的舞台剧拥有完善的威亚系统,可以升降悬浮的舞台,甚至整座观众席都可以随着不同的情节,旋转平移。
就在不久以前。
春节时分,我去了我国中部某省会城市看了一场大制作的舞台剧,多媒体屏幕,布晶,音乐,整场舞台剧的视觉设计我不得不使用——“精妙绝伦”四个字来概括。
因此。
我说这句话,不是指待的说,小说里的每个角色都能像是一流的莎剧演员那样,充满着画面表现力。
而是反过来。
我是说,要是小说的背景和细节刻画有不真实的粗糙之处,也请大家理解。
这是果核里的宇宙。
这是水晶球里的戏剧。
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即使身在狭下的宇宙之中,也能自以为是无限世界之王。
杏子与梨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若是这本小说能像水晶球里会动的四季,在被人捧在掌心里看的时候,能让您度过一段消遣的时光,就很知足了。
那么,什么是水晶球呢?
“水晶球”,这是文中多次出现的词。
顾为经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爷爷,家里的老家长,用自己的全部努力,提供给了他很好的教育环境,把他和那些真正的痛苦和离难隔绝在外。
他的感悟,就像是在水晶球里的人看向外面。
伊莲娜小姐回忆他的太姑奶奶当年的壮游旅程的时候,她也说,自己意识到,当年卡拉跳上巴黎的火车的时候,她的财富,身上的支票,四周的仆人和护卫,依旧把人间的很多烟火气隔绝在了外面。
她的感悟,也像是坐在水晶球里的人看向外面。
水晶球里的“锡兵”看向窗外的时候。
水景球外的人,也在看向他们。
顾林——她是顾为经的堂姐,就像哈利·波特的那个达力表哥,在文中大概是个很反面的角色。
我写作的时候不停的在嘲笑她。
甚至不停的在训斥她。
训斥她的虚荣,训斥她的自卑,训斥她的不懂事。
但其实,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就像是在训斥自己。
虚荣。
自卑。
不懂事。
就像很多舞台剧一样,文中的顾林的情节进行了很多戏剧化的激烈加工。
但我总觉得那些戏剧化的抉择之外。
在一个没有那么激烈的场景之中。
顾林和顾为经。
这对姐弟里…顾为经是我想要成为的人,顾林则像是过去的影子。
当然。
赌博那节除外。
我从对赌博的印象就是幼儿园的时候,被老爸叫着搬个小板凳看央妈的有关赌博危害的纪录片。
那里面的不少场景,对于我来说,都宛若童年阴影一般。
但我觉得,就像顾林一样,小时候我也是一个很虚荣的人。
我那时成绩蛮好的。
中学时上的是一家很不错也挺有名的学校,学费非常低,不过,学校里有很多要自费的暑期活动,拓展夏令营——去新西兰的皇后镇,去埃及,去墨尔本,英国或者美国,寒假或者暑假呆上半个月。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能说差。
现在想想,其实不差的。
这世界上有很多没有我这样条件的人,我父亲母亲,包括爷爷奶奶,都是很好,很爱我的人。
我爷爷奶奶尽管一生都过的很清贫,极为节俭,那种每天都穿个破旧的背心挑个水都楼下自己种菜,药物的说明书全部都不舍得扔,收集起来,背面全用来记笔记的人。
我小时候还用过我奶奶手工给我用废旧纸张做的手工草稿本。
他们也蛮受人尊重的。
因为能算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原因,社会待遇也不差,国家对他们真的挺好的,节俭和勤劳、吃苦更像是那代人的生活态度。
我妈妈是物理学的博士,但那时单位效益不太好,在我读书时到手大约只有两、三千块钱一个月。
我要在这里说家里有多穷多穷,对很多人是不公平的。
我从小到大,也真的并不缺乏物质条件。
要是因为寒暑假不能出国玩,就在那里哭穷,那也实在太过傲慢了一些,简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肯定远远算不上什么有钱人。
在我小时候,00年代,我仍然还住过筒子楼,跟大学宿舍差不多的地方,一家人十来平米,一层的人公用厕所,两户还是三户人公用厨房,晚上会有老鼠四处乱窜。
要是有一只厉害的猫猫就好了。
我的同龄人大多都没有这样的经历。
说实话,我的学校真的蛮不错的。
老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没有人攀比这个那个,连这种项目的宣传海报,都是静静的贴在宣传栏的角落,学校真的也不靠这个挣钱。
绝对没有人会说,去不了这样的项目,就低人一等什么的。
绝对没有。
只是那时候。
学校里的很多同学都会报名游学活动,我心中大概确实是有着这样的羡慕的。顾林闹着管家里要钱去派对,就是根据这样的情绪改编的。
当然,我是那种蛮乖的小孩。
我倒是从来没有开过口要钱。
只是我妈妈爸爸以前跟我说…等你长大点,可以让你出国玩一蹚。
小学时说到初中。
初一时,说到初二。
后来又说是高中。
我父母大概就是随口说那么一句,不过我一直都牢牢的记着,直到某一天,他们跟我说“等到高考完之后…”
我就忍不住了。
我噎了回去,我说这种事情明日复明日,你们知不知道说了很多遍了,现在你们跟我说这个,我已经不会有任何期待了,说话从来都不算数!
这件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的“父母应该如何给孩子承诺”的讨论空间。
但我实话实说。
我爸爸妈妈真的已经力所能及的提供给了我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成长环境。
就像这件事一样。
他们想了想。
转天还是拿了三万五千块钱出来,让我暑假出去游一下学。
我兴高采烈地就报了名。
我还记得出发的那天,我爸爸妈妈开着车送我去机场,快到报名地点的时候,我说他们可以停下来了,我在这里下车就好。
他们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走的过去就行了。
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别人家里开的都是宾士,是劳斯莱斯,你开马自达…呃好吧。
劳斯莱斯夸张了。
大多数同学家里都是普通的车,但确实也有同学家里比较有钱,坐那种丰田保姆车,或者梅赛德斯的。
我爸爸当时开的是一辆,十年车龄的老旧韩国廉价车。
我一直都在想——
在整个成长阶段我的内心都是挺自卑。
所以我不希望让同学看到,我家里就开“这个”,我想在那里就直接下车。
这都做得叫什么烂事啊…我每一次回想到这一节的时候,我都对曾经的自己愤怒不已。
我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怪我。
可我总是惶恐不安。
“我怎么能成为这种样子的人呢?”
而这就是顾林所做的事情不是么?
我总是在批判她,我总是在嘲笑她,我也总是在嘲笑自己。
但我没有成为顾林。
我也没有成为苗昂温。
大概,这就是父母给我的“爱”的力量吧?
我爸爸妈妈真的很爱我。
我也爱他们。
那场游学的旅行有一个刘姥姥进大观园式样开端——刘姥姥就是我,我就是那位刘姥姥。
首都机场候机的时候。
我那张机票的排数是“l?”我在心里一想“abcdefghijklmn”。
“我去,这飞机得有多大啊。”我锐评道。
同学看我的目光很是奇怪。
登机后,我才知道,飞机的座位号牌竟然不是连续的。
我惶恐不安。
值机时。
我听旁边有一个同学对我说——“哇,现在有特惠,升个舱才700镑,真划算呀!对吧。”
哇,700英镑!
我在心中敲了敲小算盘,算了算当时的货币汇率。
我惶恐不安。
下飞机的时候,从后往前走,我发现前段飞机舱有平躺的座椅,有独立的隔断,有看上去就不一样多媒体屏幕。
“哇,头等舱的条件真好啊!”
我继续发表锐评道。
旁边有个同学小声说。
“呃…其实,那是公务舱。”
原来还有公务舱这样的东西么?
我接着惶恐不安。
好了…我就这样度过了惶恐不安的10小时飞机航程。不过,那也就只是旅程里唯一的插曲了。
而我不得不说,我的中学学校风气真的挺正的,想想,其实那是所有的惶恐都是由我自己强行添加给自己的。
确实有些同学家境真的非常好。
是有巨有钱的人的。
但我所的接触里,我的同学中,几乎所有人性格都蛮好的,而且大多数,也就都是和我相差不多的工薪阶层。而那真的是一所大家都比学习,不太比家境的学校,小说里那种反派式的富二代,我更是完全一个都没见过。
而那个游学项目,对我来说也就像是一个水晶球,既看向别人,又在玻璃外壳上,反射出自己的脸——
我记得整个夏令营期间,我们都居住在皇家霍洛威大学里,一所不算有名但非常漂亮的学校,就是真的在城堡里上课的那种,跟哈利·波特似的,每间教室边走廊上的公共卫生间里都有浴缸,尽管我至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浴缸。
在暑假的时候,项目里有很多国家的学生,西班牙的,俄罗斯的,来自亚洲诸国的,泰国或者越南…抵达伦敦第一天,我记得校方的老师给每一个游学团的带队老师告诫。
不管你们学校里是怎么样的。
但是在这里,求求了,分配房间的时候,男孩子和男孩子一间,女孩子和女孩子一间,就算是男女朋友,也不能晚上男生和女生一间混住。
很抱歉,严格了一点,这是这里的规则。
“please!please!please!”
求求啦!
我至今记得英方女老师脸上不厌其烦的告诫表情。
我想她大概真的不了解我们,我觉得对我们这些学生,对我们的带队老师来说,这难道是需要用“求求啦”这样的词汇来特意跑过来叮嘱的事情么。
但凡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用她“please.”我们这边那位可怜的中学老师,已经心脏发出尖锐的爆鸣,选择去狗带了。
因为文化差异。
那场游学里,不同国家的人汇聚在一起,发生了很多很有趣的事情。
每天我们上午都在学校里上课。
班级里有位日本小哥,说着一口日式英语。
我是一个很讨厌很讨厌地域歧视或者口音歧视的人,我觉得因为一个人的口音嘲笑别人不太好。
我以前听过很多有关日式英语的段子…据说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听不明白,日本本地人都觉得沟通困难。
我一向都觉得,那就是一种无聊的玩笑罢了。
但那个日本小哥的日语,真的——
只能说很独特。
每个人,每个人,包括本地的老师,都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一开口,大家就都在笑(这样不太好)。
他也是一个很腼腆的人,有点社恐,闹得很不好意思。
再后来。
小组讨论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想了想,他开始避开老师的视线,拿出一根铅笔,偷偷在讨论的纸条上写汉字。
写他的名字。
写他的观点。
他写得很慢很慢,颠三倒四,但我能大概看懂,他所写得是什么样的含义。
效率比说英语要高。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下午,他偷偷拿了一张纸条,用铅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慢慢的开始写字时的拘谨神态。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在距离东亚十个小时远飞机航程的地方,大家在一场英语外教课上,避开英国老师巡查的视线,偷偷摸摸的看一张张日本人写满着汉字的小纸条交流。
真是分外神奇的经历。
我还记得班级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她来自中东的某个国家,我忘了具体的名字了。
叙利亚么?亦或黎巴嫩?
我就记得,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那位英方教授震惊脸的说道——新闻上说,那地方是还在打仗吧?
我记得小组交流的时候,她拿手机给我看,介绍她和朋友在乡下的那种小平房上光着脚跳舞。
然后我给她介绍,为了开足马力备战高考,熬夜刷卷子的经历。
想想看。
其实也蛮自闭的。
但我想,或许我不曾有过在房顶跳舞的时光,我这样稳定的,详和,宁静的读书时光,也是她所追求的。
战乱地区的人民也在努力的生活。
和平与繁荣真的是很好的事情。
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那场旅行里,而那座城堡真的像是一只水晶球,天南地北的人们同时居住在小小的一域,一起学习与生活。
很多刻板印象得到了消融。
除了少数的两个——日式英语,以及伦敦的黑暗料理,在回国前的一周,去中餐馆吃饭的时候,我真的热泪盈眶了。
但我想,我了解的又未必是真实的他们。
有未必是真实的那些国家。
大概很多日本人也能说很标准的英语,一个能暑假去欧洲游学,能在房子上跳舞的女孩子,也未必能代表动乱国家真实的生活面貌,后来我又知道,伦敦其实有好多好多高级餐厅。
而且——
戈登·拉姆齐竟然是英国人,认真的?